第23章
白雾氤氲过神界如画般精美的玉楼金阙,渗过丹殿终年紧闭着的殿门,将已从躺椅上站起来的燕丹上神团团围住。
她白发委地,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旧袍, 新生的血肉被这身旧色的袍子遮挡去, 平添些许颓丧和病气, 乍一看还是如昔日般容色憔悴。
可怖的雷声几乎将这座被孤立在外的丹殿震得摇撼起来。滚滚天雷之下, 几位梳着太极髻的小丹童垂首站在丹炉旁不敢抬头,像小鹌鹑一样彼此紧紧挤挨在一块。燕丹将与沈芙心的通讯叶片贴身放好,蹲下身将这几个陪伴自己三万年的小丹童拥在怀里,挨个轻轻摸了摸她们的头顶。
“不怕,我们就在丹殿内好好呆着,没事的,”燕丹轻声道,“记住了, 外面发生的事情, 与我们没有干系。”
燕丹话音刚落,丹殿古旧的大门便被粗暴地锤响!
捶门声像催命的鼓点一样在她们心间震动,丹童们挤在一块瑟瑟发抖, 见燕丹要去开门, 其中一位壮着胆子抱住了燕丹的腰, 央求似地抬眼望她:“主上,不要去!”
燕丹顿住脚步。
身后紧紧抱着自己的小丹童像是在发抖,战战兢兢道:“上一任丹神她……她就是在这种时候……”
燕丹明白了她未说完的后半句话。可天命难违, 她不得不去。
她轻轻掰开小丹童环抱在身上的手, 抬手将殿门打开了。
就在宫殿大门轰然洞开的瞬间,殿外狂暴的风雨连同雷声都被席卷了进来, 终年干燥的丹殿地板尽是冷冰冰黏糊糊的水渍,电光倒映在水洼上,同时也倒映出天兵们冷冽漠然的脸庞。她们多数戴着银质的面具,手执长剑,以围攻之势瞬间包围了这座古朴的丹殿。
为首者跨步进来,她戴着覆盖下半张脸的黑色精铁面罩,面罩镂空,更像防止疯犬咬人的止咬器。燕丹可以隐约看见她苍白的薄唇,还有她那双不加遮掩的仿佛浸在冰水中的黑眸。
这位为首的神将对燕丹微微躬身行礼,右手伸直,放在她覆着铠甲的右心房处:“丹神大人。还请丹神大人随在下走一趟。”
燕丹很少出门,却也听过这位神将的声名,当戒凡音不在时,都是她带领其余天兵维持神界秩序。她冷冽,无情,比起戒凡音要更像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丹童们早已被这阵仗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弄出声响连累了燕丹。燕丹站在她们身前,挺直腰身受了她这一礼,方才不紧不慢开口道:“濯刃将军带了这样多兵士前来,想必为的不是小事。”
名唤濯刃的神将微微垂首站着,没有看燕丹的脸,也不应答,权当默认。
“可惜我神力微弱,怕是帮不上将军的忙,”燕丹温声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濯刃道:“丹神大人,您不要让在下为难。”
燕丹一怔,便看见濯刃缓缓抬起她原本低垂的头颅,居高临下凝视燕丹苍白的脸。
濯刃白得像一抹鬼影,可她手中的精黑色斩刀却明晃晃地昭示着此人惯用的暴力手段。她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忽然轻轻扯开,对着燕丹笑了一下。
“时间有限,办完这桩事,在下还要赶着回去复命,”濯刃咧开唇,对着燕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丹神大人,在下与您本无冤无仇,实在不想干节外生枝的事情。”
燕丹知晓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于是在濯刃冷淡的眼神中率先走出了丹殿殿门。
殿门再度轰然阖上,白发长袍的燕丹走在一众神兵之中,濯刃将军走在她身旁,手中的斩刀不知何时变成一把精美的黑伞。为显尊敬,她落后燕丹半步,手中的黑伞撑在燕丹头顶,替她挡住了神界如今肆虐的狂风暴雨。
她们半护送半扭送燕丹来到接天莲池,天兵们在此退去,只剩濯刃执伞走在燕丹身后,将她送入莲池结界之内。在穿过结界的瞬间,濯刃将军俯身,在燕丹耳旁轻声道:“莲母情况不好,速战速决。”
一份玉质托盘轻轻放在燕丹的手心,托盘中还有一把锯齿状的血色剪子,它们同样冰冷,冷得燕丹几乎发起抖,让盘中的血剪跟着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戴着面罩的将军目送燕丹走进莲池,她顿了一瞬,手中的黑伞又变成那柄杀人不眨眼的长刀。濯刃面无表情地走出莲池结界,独自大步往来时路行去。
*
暴雨倾覆,噼里啪啦打在莲池中密密麻麻的莲叶上,那些深绿色的叶子皆被打得无法抬头,只弓着身想将雨水从莲叶中吐出去。
燕丹没有设护体灵力,在那把黑伞撤去的瞬间便淋了个透湿。她像被折去羽翼的白鸟,托着那份玉托盘缓缓走至莲池边缘,蹲了下来。
就在她蹲下身的瞬间,池底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巨物游动声,燕丹垂下眼睛,将玉托盘咔哒一声放在身侧,静静等待她的到来。她没有等待多久,池边便传来“哗啦啦”的破水声,一只苍白的,湿漉漉的手扒在岸边,游戏般攥住了玉托盘中的血剪。
池中黑发粉眸的女人笑吟吟仰头望向燕丹,嬉笑道:“你来啦。”
莲母看起来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加虚弱了。
她浑身都是血腥气,那双莲粉色的眼眸中明晃晃盛着一汪快要溢出来的恶意,此时正饶有兴致地盯着燕丹打量,像是在看一只快要夺到手的玩具。
燕丹低声道:“我来了。”
她还是无法从容地对莲母下手。
莲母在水中漂浮,青色的衣衫像莲叶一样展开,漂亮得像是妖精,又像夜半趁虚而入的女鬼。她见燕丹迟迟不动手,轻轻眨了眨眼睛,趁着燕丹恍神的瞬间忽然暴起发难!
池底传来锁链牵动时发出的窸窣声,莲母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岸边的燕丹身上。
她们紧紧相贴,紧得燕丹鼻腔中都是莲母身上传来的血气,让她头晕目眩,忍不住想要呕吐。莲母微笑着逼近她,用那双冷得刺骨的手死死掐住燕丹的脖颈,不曾修剪过的指甲尖尖的,毫不留情地扎进燕丹苍白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里。
血透过她的皮肤渗出来,莲母俯下身,埋在燕丹的脖颈处轻轻嗅闻了一下那些血。
“你为什么不躲?”莲母笑着收紧手心,亲昵地将同样冰冷的脸贴在燕丹的脸侧,像是在同她开玩笑,“说呀,为什么不躲?告诉我呀,我有很多很多不知道的事……为什么你们都懂,就只有我不明白,就只有我要被困在此处呢?”
燕丹被她掐得窒息,却仍然不作反抗,甚至一声不吭,一幅甘愿在这里被她掐死的模样。
莲母见她不说话,审视了她几眼,陡然松开双手。
她收起笑意,冷声道:“说话啊。”
燕丹扶着喉咙剧烈咳嗽起来,她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莲母,艰难道:“我过来取你的血肉,你……你杀我也是应该……”
听见这话,莲母又轻轻笑起来。她骤然退了回去,留给燕丹满身净不去的血腥味,趴在岸边托腮笑吟吟地盯着她:“我记得你呀,你不是第一个来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些许久不见的前人应当都死了吧?你也注定会死的。”
燕丹坐起身,喘着气望向浸在水中的莲母:“外面还不如你的莲池干净,我宁愿死在你手上。”
莲母弯起眼眸,用她那双冷而湿的手爱惜地摸了摸燕丹的脸颊,替她拭去颊边一滴血水:“你身上有种我熟悉的味道,我不想杀你。”
燕丹心中一凛,有些慌乱地侧过脸,躲去了莲母冰冷的指尖。这双手上血腥味更重,她知晓祂们会定时扔一些神使神兵的尸身进莲池,或是在池边就这样放血扔给池中的莲母。但莲母从来不吃这些东西,这些并不在她的食谱之内。
所以她很饿,很饿。燕丹怀疑她若是能从莲池中挣出去,说不定会将整个神界都给吞噬下肚。
想到这里,燕丹抿起唇,终于试探性地偏过头,将脸贴在莲母有一搭没一搭抚摸她的指腹上,轻声问:“你……你想吃什么?你吃下什么才不会再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