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前夜

第24章

对面半晌没声,周沪萍抬一抬眼,田丹半垂着头,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砸在衣襟上,也砸在朱漆方桌斑驳的桌面上。

“丹丹,”周沪萍到底于心不忍,柔声开口,“田先生是为你好……”

“你呢?”田丹打断了周沪萍,“你也这么想?你也想我去昆明,是不是?”

“丹丹,昆明不比内地,没有战乱,临时大学也复学了……”

“我不想听这些,”田丹噙着眼泪,又一次打断了周沪萍,“你也想我去昆明,是不是?在沅陵的时候,你已在与我爸爸计划送我去昆明了,是不是?你嫌弃我只会拖累你,所以想我去昆明,离你远远的,是不是?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怪不得,你近来总是古古怪怪的……”

周沪萍默不作声,心下酸楚,田丹误会了,全误会了。

误会也好,索性快刀斩断自己心头这团乱麻。

“丹丹,我没嫌弃你,你也没拖累我,”周沪萍道,“但我与田先生一样,希望你去昆明。”

“田先生想你去昆明,是不放心你,是想你去昆明继续学业。而我,我想你去昆明,是因为你长大了,不消我再照拂着,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亦步亦趋在我的身后。”

田丹抹了一把眼泪,抽了抽鼻子,怒声道:“但在长沙,你告诉过我,在你面前,我是小孩子,我永远是个小孩子,我们不分开……你这些话,不作数的么?”

“丹丹,”周沪萍道,“你一直想成为我,还有田先生这样的人,是不是?”

“想成为革命者,首先,你得独立,你得不依赖任何人,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主张。”

“革命者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担人之所不欲担,忍人之所不能忍。有智慧,能决断,从不盲从,也不会人云亦云,不会亦步亦趋。所以,丹丹,田先生希望你完成学业,是希望你有智慧,能决断。我希望你去昆明,是希望你有自己的人生,不依赖。”

“然后,你才能成为一个清醒、理性、成熟的革命者。”

田丹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仍然在抹眼泪,却不应声了。周沪萍明白,田丹是把自己这一套三分是实七分为虚的话术给听进去了。

把田丹送去昆明之后,一连两三个月,周沪萍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听着“卤豆腐干”的吆喝声,想到的是田丹囫囵的吃相,伸着两条长腿坐在石阶上,拈着一块卤豆腐干,伸直胳膊,仰着脖颈,手一松,豆腐干儿垂直下落,不歪不斜,掉入口中,棕褐色的卤汁四溅开来,沾在唇边、脸颊甚至衣襟上。见着枝繁叶茂的黄桷树,想到的是田丹爬树的身姿,衣袖一捋,裤管一卷,三两下攀上去,比猴儿还灵活。

周沪萍坐在黄桷树下,索然无味地吃了两口卤豆腐干,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了,田丹才十六岁,是田先生的女儿,是你的妹妹。

当时的周沪萍没有勇气去攀越横亘在自己与田丹之间的绵延群山,道阻且长,而她,却只能没骨气地当一个可耻的逃兵。

十七

苏雅露是从下属的议论中得知山本次郎被害一事的。前晚,行动总队的李队长作东攒局,在汇中饭店招待山本次郎,没想到,山本次郎刚一落座,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灯猝不及防地坠落下来,不歪不斜,刚好砸在山本大佐的头上,顿时,血花四溅,脑浆迸裂,送去医院时,人已没了气息。

76号协同宪兵司令部连夜去现场勘查,发现玻璃吊灯被动过手脚,证实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李队长连同在场的宾客一个不落,全被即刻扣下,押去宪兵司令部审讯。可巧的是,有眼线报给一处,极司菲尔路对面弄堂口的裁缝铺子最近时有人鬼祟出入,形迹可疑,王处长当机立断,把铺子老板丁师傅抓来严刑讯问,丁师傅虽然拒不招供,但从他身上却搜检出一张空白纸条。王处长谙熟间谍传递消息的招数,叫属下把空白纸条放在火上熏燎,果不其然,显出字迹,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字母与数字。

破译的任务给了电讯处,苏雅露接过纸条,只瞥了一眼,心已悬上了嗓子眼。

密码是军统自创的,整个电讯处,也只有苏雅露能破译得出。

“怎么样?苏处长,”王处长坐立不安,双手神经质地相互搓揉,仿如一只苍蝇,“你能不能破译?”

苏雅露心下迅疾地盘算着,破译出纸条的内容,会牵连一位乃至一群军统的同僚身份暴露,假称破译不出,一旦被王处长或其他人识破是军统自创的密码,自己的身份也岌岌可危。两相权衡,苏雅露咬一咬牙,坦承道:“这是军统自创的密码。”

“军统?军统你熟悉,”王处长目光一闪,“快。”

“内容是,告愚公,移山改八点。玄狐。”苏雅露一面破译,一面不觉松一口气,两个代号挺陌生,有可能是中统或地下党冒用了军统自创的密码。

还得知会六爷一声,军统自创的密码,也该改一改了。

“好,”王处长一掌击在桌面上,吓了苏雅露一跳,“咱们立功了。”

“什么?”

“昨晚,因为山本大佐临时有会议,耽搁了些工夫,李队长的局,从七点半改到八点钟。”王处长兴奋地又开始互搓双手,“‘移山’,想必,是除掉山本大佐的意思,组织行动的人,代号是‘玄狐’。”

“‘苟富贵,勿相忘’,”苏雅露懒懒地往转椅上一靠,“王处长,您立功了,可别忘我的功劳。”

“田丹,裁缝铺子的丁师傅被捕,联络处被抄检了,我与同志们商议了,决定把你转移到延安去,避避风头。”四马路上的牙科诊所里,陆汗青一脸严肃,田丹听得却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桌上铁皮托盘里的医疗器械。

“日本人悬赏五万大洋,要你的人头,”王伟民也忍不住开腔,“你知不知道?”

“知道,”田丹黠然一笑,眨一眨眼,“我从来不知道,我这条命,居然值五万大洋。”

“田丹,”陆汗青沉声喝道,“正经些。”

“我不去延安,”田丹道,“我这不是好好的?行动总队也好,一处也罢,谁也没怀疑到我头上来,我这么一逃,岂不是不打自招?他们势必会回过头来追究上次我负责的刺杀行动,我去延安,我倒是安全了,周沪萍呢?周沪萍怎么办?”

“你们一个个,全是这样,”王伟民脱口而出,“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操心的乱操心……”

陆汗青轻咳一声,王伟民自知失言,不出声了,田丹却敏锐地捕捉到字眼:“你们?”

“别打岔,”王伟民道,“我在讲你。”

“还有谁?”田丹不依不饶,“周沪萍?”

“田丹,”陆汗青打断,“别胡闹了,这是命令,三日后,会有同志接应你去延安。”

“我……”田丹还想分辩,陆汗青却不再理会,与王伟民嘱咐两句,遂离开了。田丹垮着脸,伏在桌上,故意把铁皮托盘里的医疗器械拨弄得叮当乱响。

“田丹,别杵在这了,保护好自己,周沪萍不用你操心。”

“我托你保管的纸鹤,在什么地方?”田丹的思维总是跳跃的,往往令王伟民措手不及。

“在,在,三个玻璃瓶,一个不少。”王伟民叹一口气。

“万一,我被捕,活不成了,”田丹的语气稀松平淡,“你把它们处理了,别落在旁人手上,尤其是……周沪萍。”

“胡说八道,晦气,”王伟民怒道,“去去去,快回去,别打扰我。”

“你先答应我,”田丹敛容正色,“第一,你不许动它,第二,我若是不在了,扔掉它,毁掉它,不能被周沪萍见到。”

“好,好,我答应,”王伟民无奈,“大小姐,可以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