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什么?
对人来说,究竟是更愿意直面真实的痛苦,还是更愿意停留在虚假的温暖中?
哎呀,你都到上哲学课的年纪了吗?母亲笑了笑,选择了后者。她解释道:就算是虚假的,如果能达到永远,也会变成真实的吧。
游鹤登看到了父亲额间流下的冷汗。
因为既无法面对母亲,又无法面对父亲,游鹤登只能把精力更多地投放在学习和调查上。他变得早出晚归,听到父母间一如从前的对白,也不再感到平淡的温馨或者宁静。
可时间没有就这样平白流去。前一天晚上,母亲还故作打趣地问他:和自己的父亲闹别扭一样逃避着相处,难道是你迟来的青春期吗?
后一天晚上,插足他家庭的养子突然死在了街头。
凶手是家里的另一名养子。被捕后,他哭着说是与受害者起了口头冲突,一时冲动,于是激情杀人。案件在外人和审判庭看来都没什么悬念,不过由于凶手年纪太小,只判进了少管所。
唯独游鹤登感到不可置信。虽然他和这些养子交流不多,却不至于不知道在事情发生以前,这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往来,他们连学校都在不同的方向。再者,到底是同处被收养的境地,没有同病相怜之情也罢,何至于三言两语不和便拔刀相向呢?
这之中,尤其是父亲陡然放松的目光,更使游鹤登心下起疑。
他决定要查清这件事。
结果是让他失望透顶的,被他百般盘问的杀人者撑不住压力,将事情和盘托出,说自己其实是受游父所指使。深入交流时,游鹤登又察觉到对方身上其他古怪之处,便设法引诱对方说出更多。
知道得越多,游鹤登越感到心头发冷。
收养的孩子被分成两批,去往不同学校读书的理由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其中一批,根本不是在上学,他们去的是封闭训练所,在那里,有明为市面上聘请的贴身保镖,实为下城区买来的职业杀手当他们的“老师”。眼前的养子,正是“被选中的杀手苗子”之一。
对方对“授课内容”熟稔于心,所以杀人后,站在审判庭上时,脸上也从未出现过慌乱和悔意。养子在最后还骄傲地补充道:养父说了,我们将来要像老师保护养父那样保护您。
游鹤登好像拥有父亲的爱。但他已经没办法再维持那个美梦了,他拿出终端给母亲发了信息,说需要和她独自谈一谈。
母亲看完他的证据,掩面哭了一晚上,却又在分别前强撑着握住他的手臂,要求游鹤登销毁掉它们。
游鹤登问她为什么。
她说,你指望我们能做什么?难道你要去揭发你的父亲,告诉全世界的人他是杀人凶手?你要就这么毁掉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他想错了。她果然如她所言,宁愿留在美梦中。
头越来越痛,常常混淆游鹤登的思绪。他的灵魂好像在那段时间陷入了停滞,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是无视一场残忍的谋杀案,再眼睁睁看着活着的孩子深陷地狱满手沾血,还是豁出去披露这一切?
没有人来给他答案。
如果对邻居的身份调查一直毫无进展的话,游鹤登说不定真的会任由时间这样浑浑噩噩地流淌下去。他想,他也许会在成年以后彻底和父母分居,搬到没人认识的地方,独自度过余生。
但是,他知道了。历尽千辛万苦,他查到了“犬商”。接着是更多证据的到来,他恍然从父亲身上发现了于他而言应该是最为熟悉的手段。
说白了,身为“杀手”,怎么可能只守护,不杀人?
生父在暗中驱使这些亡命之徒谋杀亲友或者对手,然后设法吞并他们的遗产,若是一时兴起,还会收养对方的孩子……借此,完成了财产与企业的迅速扩张。
第一次通过这种手段尝到甜头,正是在谢槐身上。大概那时,还并没有找到购买下城区杀手的途径,可是,方式是相仿的……对那个男人来说,假如某天又一次经营不善,这些孩子也会是种安全的隐形资产吗?
游鹤登沉默不语。他仔细地检查弹匣,然后拉保险,上膛,拿着枪闯进了父亲的书房,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对方。
即便在梦里,也模糊不掉的是他那时被愤怒透支的嗓音。
不是送走。你们卖掉了我的弟弟,用他的血肉换取钱财,对不对?
被他戳破的父亲没有羞恼,而是冷笑着承认:不然谁来给你重现这富丽堂皇的生活?钱总不会凭空生出。倒是你这白眼狼,我哪里亏待过你?让你有朝一日居然要拿枪指着你的亲生父亲?
录音笔在口袋中悄声记录着一切,游鹤登的手指禁不住发抖。他呼吸不稳,断续地追问:没有过……一点悔意吗?被你毁掉的孩子,无论哪一个,你都没后悔过吗?
从丰神俊朗的外表下流淌出腥臭的死水,那张熟悉的面容,最终腐烂成游鹤登最陌生的样子。
这是他们欠我的。你根本不懂,我把他们从恶魔的手中救出来,给了他们全新的生命,他们应该感激我才对!你最初的弟弟,至少在我们家,他过了段好日子吧?我落难的时候,要从他身上拿回来,有什么错?!
我没有错!而且,我没有对不起过你!你却从那以后,总是用恶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后来在庭审上,男人也是如此痛哭流涕地阐述他杀死养子的动机:我怎么能忍受得了这种日子?悉心养大的亲生儿子终日用冰冷而仇恨的目光看着我,我实在是受不了,才逐渐生出处理掉对方,让一切重来的愚蠢念头。
似乎全然忘了当初是谁的恶念才让游鹤登撞破那种苟且之事。
静静等他打完感情牌的游鹤登面无表情地抛出了他非法购买下城区商品,将无编号人员偷运入境的证据。没想到生父好像早有预料,话音一转,推出了所谓的幕后主使他的其中一位贴身保镖。
他指证是对方为他提供了这个借刀杀人的念头。名为保镖,实为杀手的心腹在倾听了他的困扰后附到他耳边对他说:没有人会买凶杀一个孩子,但孩子和孩子之间,多的是冲突与仇恨。感激您的孩子这么多,愿意为您排忧解难的,又怎么会少呢?
其歹毒程度,令人发指,满庭为之震怒。杀手很快被捆缚上来,俯首认罪。比起也许是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的慈善家、企业家,人们想当然更容易恨一个无名无份的“罪魁祸首”。对方几乎没得到什么辩解的机会,便被判了枪决,在庭审结束后直接被拉到露天刑场行刑。
临死前,审判官问他是否对那两个孩子有过悔意,杀手哈哈大笑:长官,看看我空空如也的左眼。它在我十二岁那年被大人们以取乐为由活生生剜去,那时候怎么没有您这样的人物来替我申冤?
游鹤登在枪响的瞬间背过身去。不是因为惧怕,他只是突然对这个似是而非的世界感到遍布全身的麻木。
连同经济犯罪的铁证,生父最终还是判了无期徒刑。最后一次去见对方,生父喃喃自语:我诅咒你。
游鹤登面无表情:我早就收到了。
来自血缘的诅咒已经将他污染。条例和律法对野兽无可奈何。利用一切背叛一切的他,如何没有继承父亲冷血狠毒的一面?
他回到家,面对的是接受不了他们父子相残的局面,选择和他断绝关系,即将远走他乡的母亲。母亲怨怼地望着他:连自己的血亲也不放过,没有人敢和你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若是不离开的话,总有一天站在审判庭上的人会变成我的吧?
游鹤登已然无所谓。想来他们都没有忘记她也曾是贩卖谢槐的帮凶。但他还是在她推门而出前叫住她:以母亲的身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
当初为我选下“鹤”这个字,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情?难道不是希望我,拥有白鹤那样寓意着高洁的品性吗?
……不对,是希望你,像鹤那样飞到最高的山峰上,然后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游鹤登还记得,他打开冰箱的冷冻层时,曾经看到过冻住的肉团上凝结出冰晶。他突然觉得,他的心脏很像那团搁置太久的肉,不知何时开始,上面已然缓慢生长出了一层冰冷至极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