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冯绥芸却倚在江澄可身边搔搔脸颊,羞赧一笑。
梁晔华觑着他们姐妹团聚,笑而不语,转身却走向隐在角落里不做声的周晗之。周晗之方才见他们热闹了半晌,心里虽然替冯绥芸高兴,也难免落寞,却见梁晔华向自己走来,正想避开身去,梁晔华竟屈膝跪了下来:“周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又闻先生在豫州屡出良策,惠及万民。今梁某虽枉得二州有余,却不安治理之道,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教诲,梁某不胜感激!”
周晗之哪敢受他大礼,忙将他扶起,“梁大人抬爱,只是草民才疏学浅,安敢谈治理之道?”
梁晔华将周晗之让至上座,叹气道:“奸王当道,民生凋敝,梁某虽不才,但愿匡扶社稷,救万民于水火。先生曾高中探花,又治郡县有道,何必妄自菲薄。还望先生念及天下苍生,不吝赐教,以开愚钝。”
周晗之见他这般谦卑,思虑再三,开口道:“草民仅治理汝南一郡,纵有谋划,但也实难施展,到底不知成效,若大人不弃草民之见浅薄,草民愿一试之。”
梁晔华亲奉茶水与他,“悉听先生教诲。”
周晗之取过架上宣纸铺展开来,又晕染笔墨,依次勾勒出天下九州的形状,他胸中自有沟壑,连山岳河流都画得分毫不差。
周晗之点一点扬州和豫州,“大人已据两州,黄河、长江与淮河三道河川,但使漕运得宜,可保东西通畅。然南北地势,远隔山水,诚宜跨河建桥,万里通衢,化崎岖为坦途。飞刍挽粟,则三军无枵腹之虞;商贾骈阗,则万姓有贸迁之便,使镖、驿等百业兴隆。如此蓄民力以待风云,则大人之霸业,由此而兴矣。”
梁晔华听得入神,缓缓点头。
他说着又将手指指向荆州和徐州,“此二州大人取之若探囊取物。又听闻令妹远嫁荆州,而那荆州刺史徐晴懦弱无谋,如此荆州是早晚必归大人所属。至于徐州,地势低微,我豫州据黄河上游,占既地利,何愁不得徐州?如此大人若占扬州、荆州、豫州、徐州四州,则京城不远矣。只是……”他又将目光向西望去,“只是陇西仍有摄政王亲弟雍王占据,囤有虎豹之师,若摄政王有所防备,令陇西出军,此实乃最大威胁所在。”说着回首看向谈笑正欢的萧安澈与冯绥芸,“倘若假以时日,将强兵壮,西进益州,北占冀州,扼南汉中之退路,北攻函谷之险关,则危机可除。”
“果然妙哉,”梁晔华抚须长叹,“先生所言果然高明,令梁某茅塞顿开,如若盲人乍见光明。”
周晗之微微抬首,却见梁晔华龙凤之姿,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又忙低下头去,“大人谬赞,草民一点拙见罢了。”
“周先生早年有行刺摄政王的胆魄,如今难道只愿委身做一介草民吗?”梁晔华眸光不减,故意拿往事激他,“不如与我共谋大事,如此不负先生胆识。”
周晗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大人果愿信我计谋吗?”
“自然,我以豫州安危相逼,非有意戏君尔,实慕先生和冯将军之才。”梁晔华坦荡道。
“大人。”周晗之眸框微酸,这些年来自己东奔西走,四处毛遂自荐,可达官显贵们要么因自己罪臣之身不敢相见,要么因自己容颜丑陋而嫌恶,致使只能靠冯绥芸在前面假借身份以展抱负,可当下梁晔华竟如此敬重自己,一时竟热泪盈眶。身子滑下坐榻,重重跪下抱拳道:“周某愿效犬马之劳,以图主公之志。”
梁晔华起身将他扶起,眉宇间舒展开来,尽是畅意。
萧安澈见这边进行得顺利,斟酒相贺,“先前还和伯成兄说起未曾有像萧相国一般的人物,如今可就有了,实在可喜可贺。”
周晗之忙摆摆手,“不过是承蒙错爱,我如何敢和萧何比肩?”
冯绥芸扯扯他的衣袍却打趣道:“这鹤倒衬你,只是从此再无法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了!”
周晗之见她手持长缨,容光焕发,欣慰彼此二人都得了明主,也笑道:“你还笑我,你瞧你身上这豹子,如今你确实如猛兽归山了!”
冯绥芸抿唇,却只顾着得意,神采飞扬,全然听不出他在拿自己打趣,“那是自然!”
江澄可轻轻抚过她的发髻,“好了,都是大将军了,还这般小孩子气。”
冯绥芸挽过她的手,仍像闺中一般撒娇,“若论端庄娴雅,天下女子谁又能比得过姐姐呢?在姐姐面前,我永远像是个孩子罢了!”
江澄可无奈摇头浅笑。周晗之柔柔看着一脸娇憨的冯绥芸,只觉得二人终究还是在一处,心里说不出的喜悦。萧安澈和梁晔华对视一眼,今日方有人才济济之感,觉大事可成。梁晔华舒畅非常,下令大摆宴席,给冯绥芸和周晗之接风洗尘。
本预备着同醉一场,梁晔华却不曾预料到冯绥芸和周晗之二人俱是酒量尚佳,倒是自己率先倒下。萧安澈和周晗之一同将他搀扶回房。
水月如钩,繁星若焕,萧安澈别了周晗之回到帐中,隔着帘子就听到了冯绥芸的笑声,“琼稚怎么没随姐姐一起来?”
终于聚在一起啦!!!
33 双璧
江澄可为冯绥芸解开发髻,“哦,我让她留在临安照顾姨娘了。”
冯绥芸憨笑着,“那今晚就我陪着姐姐吧。”
“好呀,咱们就还像小时候一样。”江澄可笑着点头,拉着冯绥芸的手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她们在闺中时也常相伴而眠,可谁也不曾想到有一日她们会在军营里促膝长谈。
萧安澈听见自己的夫人全然把自己忘在了脑后,霎觉冷落,却也不忍打扰她们姐妹重逢,于是噙着苦笑,只得回到梁晔华帐中将就一晚。
梁晔华小憩了一会,此时酒已然醒了大半,见萧安澈进来,挪了挪身子将半个榻让给了他,欲言又止,“子清,你说那位冯绥芸将军……”
“伯成兄还是顾虑她是个女子?”萧安澈脱去外袍挤进被子。
梁晔华摇摇头,他不曾嫌弃身为歌伎之子的萧安澈,也对下人出身的章寒阳、做过土匪的潘琪委以重任,又怎么会对冯绥芸的身份介怀?他淡淡道:“任人唯贤,是男是女算得了什么?况且冯家祖上尽是名将,能出她这样的人才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可他思忖着冯绥芸的难处,却又叹气,“我只是担心,咱们军中多少乡野粗人,难保他们会怎么想。我心里总怕,军中会有异议。”
萧安澈吹灭了烛火,借着透进帐子里那一点微弱的月光去看梁晔华炯炯的眸子,“军中唯有战功最得人心,兄若怕旁人有微词,不若先给她些立功的机会。”
梁晔华的眼睛晦暗不明地闪了闪,轻“嗯”了一声,复又沉寂在漫漫长夜之中。
第二日一早,冯绥芸和周晗之重新回到了豫州军之中,此时诸位士卒皆已知晓了二人身份,见他们前来,早在队伍里议论纷纷。冯绥芸和周晗之此前瞒得太好,豫州军们竟无一人发觉异样,如今乍一听说他们一个女扮男装做太守,一个男扮女装做夫人,哪能不惊奇。
周晗之垂眸不语,冯绥芸静静看着他们,半晌,就没人再敢出声了。
“若非实在无奈,也该早些让你们知晓我们的身份。”冯绥芸新制的铠甲耀着阳光,她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将军了,可声音仍和大家所熟知的“冯晗”一样,“兄弟们同袍同泽了这么久,你们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大胆对我们讲出来。”
底下一片寂静,许久,才有个声音冒了出来:“你当真是个女的?”
众人把目光汇聚在冯绥芸身上,这确实是他们每个人最好奇的事情。
“是。”冯绥芸说着,坦然散开头上发髻,青丝如瀑,披散了下来,更显得她灼丽非常。
有人哂笑了一声,可很快又没了声音。他们看着冯绥芸,敬佩、迷惘、好奇、不屑的眼神各异。
“怎么?”冯绥芸重新挽好了发髻,“嫌弃我是一介女子不配为你们主将?”
士兵们噤若寒蝉。周晗之看出了他们的犹豫,开口道:“你们谁若是不服,上来和冯将军打一架,若是赢了,我亲去主公那里请封你做主将。”
再没人有异议的神色了,他们跟着冯绥芸那么久,都太知道冯绥芸的本事了,他们昨日也是亲眼看见,就是梁晔华手下那个萧大将军都只能和她打做平手,他们若是上去,那还不得被那画影剑砍成肉沫?
一片死寂之中,也不知是谁率先跪了下来,口中高喊起“冯绥芸将军”的名号,周围人见了,接二连三的跪了下去,直到最终,两万余人全都臣服在冯绥芸脚下。
周晗之拍拍手,身边的小吏拖着十余个酒桶而来。这小吏不是别人,正是追随他而来的信阳书生翦松。周晗之将酒桶中的酒分给了众人,又和冯绥芸高举起酒樽。士兵们见状,也都纷纷举起了酒碗。